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化作西海一道虹

时间:2025-04-14 06:14:00

熊召政

我常常告诫自己,不要让过分的理性束缚心灵。愈老我愈坚信,天人合一是东方文明中最高级的智慧。哲学是人文社会科学大厦中巍峨的穹顶,而智慧则是进入穹顶的钥匙。自然的天与人的心都是自由的,天心即童心。永远保持童心,这是不老的秘密。理性的生活到处都是逻辑的陷阱,唯有自然,才能让你的灵性释放。正是凭着这样一种自觉,我常常穿过城市喧嚣的人流走向自然。这不,在武汉看过樱花之后,我又来到了庐山西海。

我没有从武汉带来樱花片片,但庐山西海却赠我桃花朵朵。在码头停车,蹀躞于岸畔的丛林,只见一只鹪鹩在枝头跳跃,这只谦逊的小鸟,有着那种“弱水三千,取一瓢饮”的怡然自得。我突然觉得鹪鹩比我可爱,和它相比,我有心,而鹪鹩无心,我有心寻美而不能消融于美,鹪鹩无心却成了自然的一部分。

小小的鹪鹩胜于我,我不但没有沮丧,反而愈加兴奋了。自然万物皆为我师,我如果心中放不下一只小小的鹪鹩,又怎么放得下这一片浩瀚的西海呢?

放舟出港,对茫茫烟水、点点湖山,我立刻就感受到“一棹碧涛春水路,过尽晓莺啼处”的美妙。写这诗句的晏几道是江西籍的大才子兼政治家晏殊的儿子。先是纨绔子弟,后为落魄文人。但他的小词清旷动人,游湖之作,允为上乘。他没有游过西海,因为在他生活的北宋,这辽阔的西海当时还是数百里的林峦田野,井灶人家。西海的诞生只有67年。新中国成立后,决定截断流往鄱阳湖的修水河,在永修县的柘林镇修建一座水库。于是,这一汪碧水淹没了那些发黄的历史,而成为一方名胜。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,它叫柘林水库,21世纪之初,它更名为庐山西海。资源的有效配置,人文的重新组合,鬼斧神工般成就了传诸后世的佳作。

此前,我游过不少耳熟能详的大湖,如浙江的千岛湖、英国的温德米尔湖。这3座湖的相近之处,就是湖中岛屿众多。温德米尔湖的岛屿是天然造化,而千岛湖与西海,则是人造的。法国人艾黎·福尔在其所著的《世界艺术史》中,评价中国人“是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,他们缺乏想象,内心深处没有奢望”。我不敢赞同他的这个观点。在更多的时间里,中国人是安静的,但安静不等于没有激情。就像我们敬畏的天,它并不总是万里无云,有时它也会电闪雷鸣,狂风大作。中国人的激情一旦被点燃,瞬间就能爆发摧枯拉朽、再造乾坤的力量。没有这股伟力,就不会有眼前的这片西海。

西海有着300多平方公里的水域,平均水深45米,浮漾于澄波中的,还有8000多座岛屿。最小的岛,如凫如鲵,几不能容足;而大的岛上则有着烟村寺塔,若寨若驿,依然演绎着千古风情。我们乘坐于舟上,首先看到的是一朵只能生长一棵树的孤丘,那棵树是乌桕树。南方的乌桕犹如北方的槐,都是最为鲜明的地理标识。遥想70年前,这棵乌桕树生长在一个海拔不到80米的小山上,那时,它可能还是少年吧。如今,那座小山潜于海底,只露了一个头,留下这一棵树。最能展示乌桕树丰姿的应该是秋天,经霜的叶子片片赤红。那时节再来西海,就会看到万顷一碧中,升腾起一团蓬勃的火焰。过了这小巧的乌桕岛,西海的画卷一下子展开了。晴烟氤氲,乍暖还寒,星罗棋布的岛屿增强了西海的动感。桨声入浦,有多少晶莹伸手可掬;春风戏水,却恨四围山色渺不可狎。在岛间穿行,看不清风樯阵马;在屿中逍遥,期望着老龙跳波。“江似青罗带”,一条又一条的带,既是锦带,也是玉带,它会带着你踏上登仙之路;“山如碧玉簪”,既簪我的渴望,也簪我的乡愁,更簪着我中流击楫的觞咏之兴。及至登上西海之星那座高达百尺的玻璃塔凭栏四望,看到三百里湖山尽收眼底,我的游兴更是旺盛地勃发了。

西海的主要水源来自修河,从幕阜山中修河的发源地到西海,流程短是短了点,但在不大的流域里,有几十条支流呈羽状汇入。赣西北处在幕阜山与九岭山之间,层峦叠嶂,雨量充沛。溪流密布,蜿蜒腾挪;飞瀑鸣涛,自有洞天。在修河流域中,上游有北宋大文学家、书法家黄庭坚的故乡。下游有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故里。西海所在的柘林镇,还保留明中期一代名臣魏源的墓地。当地的人文故事不胜枚举。可以说,西海容纳的修水之波,都是一滴千金的文脉。黄庭坚写过一首词《满庭芳·修水浓青》,颂读几遍,仍想全录如下,以飨读者:

修水浓青,新条淡绿,翠光交映虚亭。锦鸳霜鹭,荷径拾幽苹。香渡栏干屈曲,红妆映、薄绮疏棂。风清夜,横塘月满,水净见移星。

堪听。微雨过,媻姗藻荇,琐碎浮萍。便移转,胡床湘簟方屏。练霭鳞云旋满,声不断、檐响风铃。重开宴,瑶池雪沁,山露佛头青。

清词丽句,尽显宋人优雅,也写出了修水动人的春江花月。尤其“山露佛头青”,更是神来之笔。

现在,我下了小舟,来到了云居岛。西海与云居山同属一个5A级景区。一水一山,动静相宜。且那云居山中的真如禅寺,是中国禅宗曹洞宗的祖庭。多年前,我曾专程到这座千年古刹参禅,寻访历代高僧的遗迹。那一份感怀,至今难忘。现在,我徜徉在其中的云居岛,有一座七层方形塔,褐红色的塔体,在水蓝山青映衬下,倍极秀拔玲珑之态。我拾级而上到达山顶,眺望莺花月露、酒赋琴歌的湖山,突然想起我年轻时写的一首诗:陶醉于无边的春色,你才觉得,死亡是一本庸书。

因此我更加感慨:在浓淡相宜的云气中,如果我在这云居塔下,有一枕烟霞,半榻青毡,我的余生便永远生活在童话中;如果我能一壶酒、一瓯茶,于一叶扁舟中,与一棵树量子纠缠,与一瓣浪灵魂私语;对一只鸟鼓盆而歌,对一朵云深度搜索,我的那一叶扁舟,就会化成一道虹,永远荡漾在波光深处。
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25年04月14日 20 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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